台灣的一九八零年代,曾經感人,曾經浪漫。從威權走向民主,從封閉走向開放。八零年代催熟了台灣的中產階級,也產下了仍在成長中的公民社會。八零年代充滿著矛盾,八零年代洋溢著希望。在八零年代,我們(一部分)有信仰;在八零年代,我們(有些人)為信仰起身對抗。中老年和新中年人經歷過八零年代,有的恨、有的愛。年輕人出生在後八零年代,有的渾然不知、有的嚮往膜拜。
其實,嚴格來講,八零年代並不是大時代。相較於太平洋戰爭與國共內戰、一九四九大遷徙、一九五零與六零年代台灣的兩個社會體制形成,一直到一九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及次年的軍法大審,台灣的八零年代只是長期穩定結構控制下驟然改變的波動而已。就好像美國人緬懷的一九六零年代,似乎無比激昂,但是當年的越戰畢竟在半個地球之外,熱衷於反體制生活方式的也只是一部份的青年人,這種波動比起大蕭條(The Great Depression)、二次大戰,以及小羅斯福新政(New Deal)對社會的深遠影響,算得上是大時代嗎?
大時代有大人物,小時代有小人物。八零年代在台灣歷史上,雖然不是最悲情、最動盪的大時代,但卻算得是百花齊放、狗狗鳥兒蟲蟲爭鳴的熱鬧年代。台灣有三代人參與了八零年代。二、三年級的產業與政治菁英為八零年代的富足、穩定打下基礎,也提供了造反的對象和造神的偶像。三、四年級創造了八零年代的文化、風氣和論述,他們有勇氣、有思想、有其後世代望塵莫及的深度、創意、憂患意識及幽默感,他們是真正擁有八零年代的世代,八零年代是屬於他們的。五、六年級是八零年代的產物,是被八零年代所創造的世代,他們(我們)卻最饒舌喜歡談論八零年代,彷彿那時代有無上的榮光--且都輝煌著他們(我們)。五、六年級夸夸談論八零年代,其實只是一種「驕其妻妾」的心態--對小輩們冒充認識大人物。
大人物、小人物,不是以地位名望來區分,而是由心胸與承擔來區分。八零年代由於不是真正的大時代,並沒有產生真正偉大的思想。偉大的思想只能產生於人逼近生存本質的時代。然而台灣的八零年代是一個樂觀的年代,樂觀到幾近於天真童騃的年代。從「黨外無黨、黨內無派」的時代跳躍到統派獨派左派右派前進派的時代,在八零年代學會思考的人都是樂觀的,若非盲信歐美的右派,就是盲信歐美的左派,只是思想的規模都遠遠微小於歐美的左派右派,於是都只能是微右或微左。台灣的微右或微左,並不分擔他們歐美宗師們較為深刻的危機意識,他們只被分配到處理小議題。因此,他們都認為經濟繁榮會持續,都認為人類的世界離毀滅還很遙遠。
但,八零年代已經過去了。八零年代持續了很久,八零年代的人,大多數還活在八零年代,因此八零年代該結束卻未結束。一個年代無法被揚棄,只能淡淡地過去。兩千零七年的七月十五日,台灣解嚴的二十週年紀念日,誕生了「第三社會黨」,代表某種思想--既是八零年代的產物,又想要結束那年代。兩千零八年的七月,台海兩岸展開直航,台灣與中國的關係進入真實的時刻(the moment of truth),八零年代茁壯的台灣主體意識面臨是否僅為歷史曇花的挑戰。八月,陳水扁前總統陷入更嚴重的操守指控,終於徹底打垮了八零年代的天真理想主義--從此人心將更現實、更犬儒、更不信任。接下來,台灣所面對的經濟衰退局面,將要殘酷地迫使八零年代知識分子們從根本上覺醒--從歐美學來的批判只適用於繁榮,而台灣社會在不景氣下必須學習的是領導、創業、生存。
這是一封寫給未來的信。只有走過八零年代的人能夠理解,但也唯有他們走出了八零年代,才能正確地理解。準備面對新的時代。
發表於2008/9/4新新聞周奕成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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