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01

哲人未遠──勞斯與「正義論」



今年冬天,麻州的第一場大雪落到地面之前,當代政治哲學巨擘約翰勞斯(John Rawls),在他萊辛頓(Lexington, MA)的住宅裡,輕輕停止了他的心臟,結束了他寂靜沈默卻又影響深遠的八十一歲人生。

哈佛大學哲學教授勞斯,一生中幾乎不曾接受過任何採訪,因此一般大眾對他幾無所知。然而當代的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學者,卻不可能不知道勞斯的政治倫理學以及「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 1971)這本書。

「正義即公平」(Justice as fairness)。勞斯的教誨,無非是這一句話。

但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勞斯達到這個結論的途徑,並不像社會主義者那樣理所當然。為了建立超越任何實存社會條件的最初與最終的倫理學基礎,勞斯改造了自由主義導師洛克(John Locke)的方法論,建立了「原初狀態」(Original Situation),讓每個人蒙上了無知的面紗(Vail of Ignorance),從而在賽局理論的邏輯上,推導出合理的社會契約,亦即正義的基本原則。而公平,即為正義的第一原則。(對於洛克,原初狀態是歷史;對於勞斯,則純粹是理論建構過程所需的一種假定。)

如果「正義即公平」的建構過程,僅僅只有學者會感到興趣;那麼勞斯對於「不公平」的見解,可能是對每一個人的處世之道都有意義的,尤其對於關心公共政策的人更有豐厚的意涵。勞斯認為,不公平有的來自不正義的社會規則,有的則與正義無涉,例如聰明、美貌、家庭等等。這些不公平,勞斯認為,既非正義,也非不正義,而無非是自然的分配、機率或運氣。勞斯提醒我們,這些不公平本身,雖然無所謂正義與否,但社會機制如何對待這種不公平,卻絕對存在著正義或不正義的區別。

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應該將自己所享有的優勢視為理所當然,因為那不過是大自然分配的規律,是機率,是好運。我們要敬謝感激。對於公共政策的制訂者而言,確保社會的最低標準(Social minimum),使得不那麼好運的人也可以有好的生活,將大自然所造成的不公平做人為的補償,這是正義,也是沈默的一代哲人,在其一生的著述與學術論辯中所要傳達的。

勞斯的訃聞出現在報紙上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竟然住在哲學家的附近。捧讀哲學,正義凜然的青年時代,在半個地球外早已消失得遙遠;如今驚覺一代哲人近在咫尺,卻又以經永去。心靈震動之餘,濃煉我所一知半解的勞斯「正義論」,對未遠的哲人,已遠的青年,且做憑弔。

2002/10/16

自我教育者:一個追求常識的人

Lex Home by you.

決定再度出國讀書的時候,朋友總是問我,到底為什麼,到底要做什麼。有些朋友做了一些判決,而判決並未經調查與審問,卻是建立在自以為是的臆測。各種臆測所反映出來的,並不是我的真相,而無非是臆測者其自身的境界罷了。

而我自己,何嘗不一再問自己,到底為什麼,到底要做什麼。直到此刻,生涯的難題,還是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但如果問題的答案,並不指向一種職業,一種專業,或一個職位之時,我就能夠回答:因為我要做一個自我教育者。

自我教育者,也就是終身學習者,獨立思考者,以及一個追求常識的人。

終身學習,對我來說,並不是高齡化社會的趨勢,也不是在知識經濟的時代,提高國家競爭力的手段,而是一種人生的信念,也可以說是一種宗教的替代品。學習有如創作,使人忘記死亡的恐懼,暫時以為人生是永恆的;也使人在一切百無聊賴之時,能夠假定存在的價值。創作,是人加諸於媒介材質的勞動;而學習,則是人對於自身的創作。

終身學習並不等同於上學,但也並不排除上學。學校體系對於自我教育者的用途,將在下篇續論。

獨立思考,在我個人隨著社會啟蒙的年代,曾經是一個批判的標準,或是一種值得追求的目標。當威權不准人們思考,而人們開始打算要思考的時候,人們發現過去自己竟然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於是把獨立思考當成重要的價值。

當社會逐漸開放,左派說階級意識,新左派說意識形態的再現,後結構主義說主體是被建構的。獨立思考的主體不見了。有主義的,選擇政治正確,沒有主義的,乾脆用黨派觀念來取代一切判斷。

在這種氛圍下,自我期許要做一個獨立思考者,似乎是標舊立異。但我卻相信,在世局變動,意識型態無法提供解答,而人的生存要求逼近事物的真相之時,獨立思考的重要性將會重返。

至於常識,對於自我教育者而言,是最高層次的知識型態,也是知識活動的最終成果。自我教育者所謂的常識,並非一般生活的應用知識,而乃是專家在其各領域所擁有的基本知識。

長期以來,我驚駭於許多擁有極高深專業學識的人,對於其他學門的基本知識竟能夠毫無所悉。當然這並非我個人的驚駭。顧自歐洲啟蒙以來,學識的分工越趨細微,學科逐一確立與建制化,人類的知識領域方能夠急速擴大,然而這也使得文藝復興時代的通人一去不反。

自我教育者並不期待成為文藝復興人,因為文藝復興人在各知識領域都是開拓者。在當代,沒有任何個人,有能力單獨來做知識開拓的工作,而是需要各領域專家,在機構與組織的支持下來進行。自我教育者追求常識,充其量只是一個應用知識的人。

但應用知識所需的知識,可能超過生產知識所需的知識。要生產知識,需要有專業學門的知識﹔要應用知識,則非通達各領域的常識不可。在沒有常識的情況之下,要應用專門知識,輕則誤人子弟,重則生靈塗炭。

我觀察社會組織在專家治理下,分崩離析、荒腔走板的結果,遂斷言常識將是未來最重要的知識。在專家充斥,各種專業知識不虞匱乏的年代,常識將成為最珍希的「一種」「專業」知識;擁有常識的人,將會是社會最需要的「一種」「專業」人士。要這樣說,也未嘗不可。

兩千零二年九月寫於美國麻州萊辛頓,圖片是已消逝之夏日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