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18

Manufacturing Dissent:觀察異議的製程



美軍已經開始調動,連「鴿派」的國務卿Powell都強硬起來,對伊拉克的戰爭幾乎不可避免。對伊拉克人民,對美國與世界經濟,以及對未來國際局勢而言,這可能是最壞的時刻;但對於置身於Cambridge這個政治敏感的自由派城市,選修全美國最重要的激進知識份子、政治異議者Noam Chomsky批判時政的課程,則是數十年難逢的時機。

原本我是猶豫的。我來到麻省理工(MIT)史龍管理學院(Sloan School of Management),是要學習管理科學、經濟學,是要學習預測與控制的知識(過去我所不屑為之,因此一無所知),而不是批判與反抗的知識(過去我所熱衷而熟悉的)。能夠親炙青年時代所景仰的大師,固然令人興奮;但我也早過了崇拜偶像的年齡,更不再滿足於沒有現實替代方案的激進思想。我並不期待能夠從這門課學到什麼過去在運動中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事物。但是當我豁然瞭解到,在這裡我能夠觀察一個新的反戰運動(或許結合反對全球化、反對資本主義運動)滋長,觀察新一代的美國年輕人如何受到激進理想主義的動員,我就決定,成為這個教室裡唯一來自管理學院的學生。

「製造異議」的第二週,兩百多人都得以註冊,教授們指派了數位來自公民團體的運動者或學生,擔任助教(在台下的我,想著要找有運動經驗的人當助教,應該要找我才對吧)。上課的情景,真的很像我們以前搞學運營隊。兩位年輕教授先開場、敲敲邊鼓,說些「自從布希被『指派』為總統兩年來,我們美國人民的智力,每天遭受侮辱」之類的鼓動言論。學生們圍著十三張大圓桌,討論著一週以來哪些新聞報導刻意扭曲忽略了某些訊息,並且輪流報告。

主戲是Noam Chomsky的演講。熟悉媒體批判分析的人,大概都知道Chomsky運用語言學的洞察力,長年進行他獨樹一格的批判。在課堂裡,Chomsky的演講,無非就是一場Chomsky媒體以及外交政策批判方法的即席表演。Chomsky選擇了一篇紐約時報、一篇華盛頓郵報的文章,放在投影機上。剪報上早有他圈圈點點,還有筆畫相當用力的眉批,可以看出老教授對於主流媒體還是怒氣十足。Chomsky甚至說,每當他睡得不好,大半是因為睡前讀紐約時報。

演講的內容,大致是揭露媒體如何掩蓋美國外交政策的侵略本質。這類的批判原本無甚高論,幾乎就是一種常識,因此我並未認真記錄,也無意在此重述。但Chomsky親自表演,還是令我有所心有所感。兩個心得:第一,Chomsky對於世界局勢演變的洞察,是數十年研究、寫作與演說的累積,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又能夠用簡明意念貫穿,這的確是一般淺碟型小知識份子(包括我自己)所無法企及的境界。相較於年輕一輩的學者,大多左支右絀、見鳥不見樹,批判別人時往往展現了自己的無知,可知功力還是需要時間的。思及此,讓我這終身的自我教育者,不再為生也有涯,學也無涯而焦急煩惱。

第二個心得,則牽涉到我對社會理論的反思。篇幅所限,下回分解。

圖:Noam Chomsky與Edward S. Herman合著,「製造共識:大眾媒體的政治經濟學」(Manufacturing Consent: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Mass Media)。較不熟悉媒體批評理論的朋友,可以瞭解我這系列文章篇名的由來了吧。

2003/02/07

Manufacturing Dissent:MIT Building 26



星期四的晚上六點,麻省理工學院(MIT)第26號建築物,一間極大的教室裡,坐滿了年輕人,除了MIT本校學生之外,大半來自鄰居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從我,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學生來看,他們都是一些小朋友。從學生的穿著,甚至從長相,都很容易分辨出誰是來自哈佛,而誰是MIT的學生。如果沒有大半的哈佛學生加入,這間教室不會充斥著時髦的少女少男,而只會是一堆邋遢的學痴(Nerds)。

教室和一般不同,並不是演講廳的型態,也不是會議室。它像飯店的大廳,放了十三張大型的圓桌,房間卻一點都不豪華,只是裝設了十三面投影銀幕,讓坐在圓桌每個角度的人都可以看得到。銀幕上有投影機,有攝影機。在每張圓桌上還有一些用途不明的電子儀器。

人不斷湧進這間教室,直到連地面都坐滿了為止。兩位年輕教授,Fung和O’Rourke都知道,兩百多個學生並不是為他們而來,而是為了他們的啟蒙導師,坐在旁邊的老者Noam Chomsky而來的。

Chomsky,著名的語言學家,在麻省理工學院語言學與哲學系任教近五十年,擁有最高頭銜的教職:Institute Professor(在這個學校裡,諾貝爾獎得主的人數可能在這個教職人數的十倍以上)。但學生並不是為了語言學家Chomsky而來。他們是為了當代美國最重要的政治異議者,公共的知識份子,激進思想家Chomsky而來。曾為政治異議者的我,當然亦是如此。

這是一門由MIT都市計畫系與哈佛大學甘乃迪政府學院合開的課,名字叫做「Politics, Justice and Social Change」,但卻不如說是為了Chomsky所開的課,因為它的內容與兩個系所的其他課程並無關連。兩位年輕教授以及Chomsky都並不避諱,這門課的目的並非學術,而是批判與政治行動。

對於大部分參與的學生來說,這將是非常興奮的政治啟蒙課。而對於無須政治啟蒙的我,卻是百感交集的反思機會。我知道我將在此重溫學運與激進時代,也將弔詭地參與觀察一個「製造異議」(Manufacturing Dissent)的過程。